【乡土民俗】施蛰存日记里的周大烈-文化金山
施蛰存先生(1905-2003),“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颗巨星”,《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一书(沈建中编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9月,“巨星”一句见书前孙康宜《序言》),则是一座施蛰存资料的宝库,相信所有感兴趣的读者,都能从中挖掘到自己想了解的信息。编者沈建中先生汇集施蛰存日记、书信、著作,以及地方史、交游者信件等各种史料,历时十五年,用功“最勤、最用力”,才编竣这部百余万字的巨著。普通读者如我,在赞叹之余,也值得庆幸,若无此书,则诸如施蛰存日记这样的珍贵资料,恐怕是无缘一见的。更何况编者将所有资料融会贯通,概括、摘录、出处、注释熔于一炉,使读者一目了然而无瞻前顾后之忧,真可谓嘉惠学林。
▲《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沈建中编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9月。
宝库挖掘不尽,以笔者最近关心的话题来说,就从中找到了施蛰存与周大烈交往的详细记载,从中不仅可以看出二人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郑大志,也能了解到周大烈对施蛰存词学、金石学、乡邦文献等研究的重要帮助,由此,也可一窥《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资料之富、编辑之精。
周大烈(1901-1976),字迪前,一作逖潜,中年后以字行,取陶渊明诗句“周生述孔业”之意,自号述庐,别署述翁,江苏省松江县亭林镇(今属上海市金山区)人,中国学会发起人之一、中华图书馆协会首批会员,藏书家、国学家。清代江南著名藏书家周厚堉之后,南社重要成员高燮甥婿、姚光妹夫,曾参与南社活动。博通经史艺文,有《松江文钞》、《松江诗钞》、《云间词徵》、《谷水词徵》、《南齐书校注》、《南史艺文志》、《四库附存简明目录》、《后来雨楼书目》、《书目考》、《知见辑佚书目补》、《清代词人徵略》、《清代校勘学书目》、《述庐文录》等。解放后长期为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校订清人阮元训诂学名著《经籍籑诂》,并撰有《校读记》、《校读后记》多卷。周大烈的“后来雨楼”藏书,因1937年日军登陆金山卫而损失过半,上世纪九十年代,其后人将劫后存书近万册捐赠上海图书馆。
▲周大烈像(来源:金山区图书馆宣传资料)
2016年11月,周大烈之子周东壁先生,又将“周大烈遗存古籍”1197册(件)悉数捐赠金山区图书馆。捐赠仪式上,上海南社学研究中心主任、上海文史馆馆员姚昆田先生发言,提到了一件轶事,他说施蛰存曾当面告诉他:“马一浮称赞周大烈是全中国最有学问的人。”这似乎印证了《金山文史资料》第5期(金山县政协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编印,油印本,约1989年)所载周大烈撰《寒隐先生墓表》的“编者按”:“周大烈(1901~1976),号迪前,又号逖潜,松江县亭林镇人,古文学专家。平生博学强记,特工文辞,聚书盈屋,老不废读。马一浮先生见其作曰:‘当世言古文者未有能加于此也。’其推崇至此。”如此赞誉令人惊讶,但此事未见他处记载,不免令人好奇,而施蛰存、周大烈二人的交往,则或许可以作为一种注解。
《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对施、周交往的记载,始于1963年,也是施、周“定交”之年,当时施蛰存59岁,周大烈63岁:
“三月七日,高君宾、周迪前(大烈)来先生(欢按:指施蛰存先生)寓所访问,‘皆金山姚氏婿也,周君亦在辑云间人词,闻余有此志,故来访,此事有周君为助,当可速成。高君言袁爽秋遗稿有文集及日记12册,已送北京中华书局,不知能出版否’。先生自述:‘岁壬寅王宫风云,晤尹石公,石公言君乡里有周某者,能为两京文,亦识之乎。余谢未尝闻,乃心识之。既而君偕高君宾同来寒舍,遂得定交安阳职称网,时相过从刘姓的来源,晤言有契。知其学朴茂渊渟,真儒士。’(《处士周迪前先生诔》)”
其中提到的“壬寅”年为1962年,即施、周初会前一年。尹石公即尹文(1888-1971),号石公,江苏丹徒人,历任江苏省通志馆编纂、中国国史馆编修、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委员,“亦识之乎”一句,可知周大烈与尹石公此前另有交往。“能为两京文”、“其学朴茂渊渟,真儒士”则揭示了周大烈为时人所重,而如今却已鲜为人知的深厚学养。
“两京文”当指“两京赋之文”。两京赋,东汉伟大的科学家、文学家张衡“精思博会、十年乃成”,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成就、地位无需赘言。周大烈之文能与张衡相提并论,其评价之高令人震惊!而且这不是尹石公一家之言,施蛰存《处士周大烈先生诔》赞周“艺徵七略,文律两京”,当非溢美之词。可惜周大烈的文学成就不为大众所熟知,更遗憾的是,周大烈《述庐文录》中未见其所作之赋。
▲周大烈《述庐文录》初编、续编百巧千穷,周大烈遗孀姚竹修《惠风簃剩稿》,周氏后人自印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笔者藏书。
据统计天真的预言,《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中关于施、周互访和交往的记载共33条,另有1条施蛰存信件提及周大烈,记载中编者以引号标出引文,故大部分记载当来自于施蛰存日记。
施、周二人的互访记载,集中于1963年、1964年、1965年三年,其中施蛰存访问周宅21次,周大烈访问施宅6次,可见二人交往以施蛰存访周为主。互访内容主要是施蛰存向周大烈借书、还书,施、周志趣相投,但显而易见,更重要的是周大烈作为藏书家,藏有施蛰存研究所需的珍贵书籍。期间施蛰存向周大烈所借书籍有《谷水词丛》(周辑,又名《谷水词徵》)、“(周大烈)藏词及乡邦文献《书目》”、《杜诗阐》、《释柯集》、《葩庐诗经书目》、《松江诗钞》、《湘瑟词》、“抄本《海曲词钞》”、《词综补录》、“松江人著作数种”、《塔射园诗钞》、“吴日千未刊稿十册”、《云间文献》八册、《春雪集》、《谷水旧闻》、《此木轩文集》抄本、“杜亚诒撰华、娄两县《金石志》稿本”、《萍因蕉梦阁题辞》、《熙朝咏物雅词》、《金石莂》、《犹得住楼诗选》、《幽兰草》、《尺五楼诗集》、《堪斋诗存》、“《金石学录》正续三种”、《封荫甫传》等约三十种书籍,用以增补校勘词学、金石学等施著,并提到施自承与周约定了合作编辑《云间词人姓氏录》。记载中还涉及共同交游之人“篑进斋后人”封耐公、尹石公、陈巨来(由周中介治印“无相庵”、“蛰庵翰墨”)、王巨川等。
施蛰存对周大烈藏书的重视是显而易见的,《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中对此着墨颇多,如借得《释柯集》,施蛰存自述“余求之多年不得,近始于周君逷潜[迪前]处得一抄本”。又如借得《松江诗钞》,“回家后阅之竞日”,“借得吴日千未刊稿十册,皆文集,亦罕见书也”,“借得《云间文献》八册,吴春怡回家后‘阅之竟日’”,“《谷水旧闻》素无刊本,此乃迪公手抄本,以《苌楚斋随笔》所引一条校之,似此本文字有节删处”表情帝杨迪,“借得《萍因蕉梦阁题辞》《熙朝咏物雅词》《金石莂》《犹得住楼诗选》诸书,‘皆久欲得之者’”,“《华娄两县金石志稿》二卷。余知有此书,而未得见。杜君既没,文籍渐有散亡红盾论坛网。此稿为迪前[大烈]周君所收,余始得假读之”,“《幽兰草》抄配得残缺者三页,甚快事”,等等。
记载中涉及的施、周其他交往则包括:施为周藏《松江诗钞》作“题跋”、周赠施高天梅旧藏苏曼殊佚画照片四张、周为施选《花间新集》题词、周函评施自印五十册之《金石百咏》(1989年作为卷六载入《北山集古录》由巴蜀书社出版,附有唐兰、荣庚、周大烈、程千帆、陆维钊、胡士莹、周退密六家评语)、施向周退密介绍周大烈等金山三家藏书,以及最后施为周作诔文《处士周大烈先生诔》。可见二人交往纯粹为学者之交、君子之交,不尚虚华。
▲施蛰存、周大烈交往记载一览(数据来源:《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
“诔”是累述死者功德以示哀悼的文章,是一种传统悠久的特定文体,类似“谥”、“行状”、“墓志铭”等等,传主不会草率托人,撰者亦必审慎为之。施蛰存为撰《处士周大烈先生诔》,足见二人交往已非泛泛之交,而是互相敬重的金石之交。据我所知,《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中记载的施蛰存所作诔文,仅此一篇。这篇诔文不仅是施、周交往的重要见证,其本身更是一篇不同凡响的真情文字,施蛰存曾抄示友人陆维钊,周大烈遗编《述庐文录续编》也附有此文。笔者以为史料宝贵,特转录于此,以飨同好:
处士周迪前先生诔并序
处士周君迪前天使旅行箱,吾乡饱学君子也。束发受书,耽于坟典,韦编三绝,老而弥笃。讷于言,不事交游,绝于俗,亦不与世忤。亲朋而外,人罕能窥其蕴。余初未尝识君,岁壬寅,晤尹石公,石公言:“君乡里有周某者,能为两京文,亦识之乎?”余谢未尝闻,乃心识之。已而君偕高君宾同来寒舍,遂得定交。时相过从,晤言有契,知其学朴茂渊渟,真儒士也。丙午后初吻甜滋滋,以故交游阻遏,不通闻问者七八载,近始得稍稍叙旧。而君遽归大暮,失我益友,滋可痛也。令子东壁以册来,属以有言。自维文辞伧俗,何足以重君。然十载交情,淡而弥挚,亦不可不志之,因为之诔曰:
九山婉娈,三泖沧浪。机云故里,陈夏旧邦。丘园之秀,因时则扬,文行忠信,为龙为光。于铄处士,抱素居贞。讷言劬学,探赜研精。艺徵七略,文律两京。孤标遐举,世网难婴。君方踞闾,我为游士。出处参商,未获仰止。白首定交,倾盖伊始。方期攻错,商量文史,云何一踬,遽绝音徽。哲人其萎,吾谁与归。遗文在椟,令问不违。悠悠千祀,邦家有辉。
岁丁巳八月朔同里施蛰存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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