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典藏】张桂林：回乡青年王小四-九歌丹青


回乡青年王小四
文/张桂林

1
一
王小四高中毕业回乡后一直给刘猫当副手，主要任务是看护草坨子、草甸子及秋庄稼，还负责秋冬季夜间屯子里的打更巡逻。1975年春天，当小队会计的我父亲又接了队长的职务，王小四有文化又腿勤嘴勤，深得我父亲的器重。刘猫年过半百体力不济，晚上在队部值班打更，护草护秋的活儿都让王小四包揽下来，生产队也给王小四配了一匹黑马当坐骑。夏秋时节是王小四最忙碌的时候，他有时骑着高头大马在坨子高处向四处观望，有时像一阵风似的在方圆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刮来刮去，既帅气又神气。我也期待着拥有一匹马，挥鞭催马在草甸子、草坨子上奔驰，在玉米地林、高粱棵子、葵花地间穿行。那样我就能在高坨子顶上看到更远的沟坡，瞭望碧草连天的草原——抬手扯下白云，挥手狐兔远遁、鸟鸣四野。我还会看见屯子通往四面八方的曲折的道路，像手臂伸向远方，它们引领我迎旭日、追夕阳，放飞童年的欢乐和梦想。
二
这年秋天王小四干了一件漂亮事。
他在东北坨子北面的草甸子上抓住了一个偷羊草的人，那人说他哥哥是大队吴书记，央求着把草从驴车上卸掉，赶着空车回家。王小四一点面子也不讲，把装满草的驴车赶到队部的院子里，那个中年人飞也似的跑回家找他当书记的哥哥去了。我父亲铁面无私色友网，按大队相关规定安排刘猫去屠宰场把驴卖掉，碰巧那天屠宰场只收购猪，不收购驴，刘猫骑着驴白折腾了一趟。我和马小辉、王小五、杨大胖在队部的院子里看热闹，刘猫骑着驴出了队部，他和驴的影子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东南通往屠宰场的路上。我们像泄气的皮球无精打采，玩起了弹玻璃球的游戏。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杨大胖连声叫喊——驴回来了，驴回来了！我们立时来了精神，预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襄汾吧。驴被拴在院子里的一根柱子上，周围很快围满了大人孩子。
原来的队长老穆说，割资本主义尾巴，就要先割这驴的头。
原来的小队会计老赵说，这头驴卖到屠宰场也是死，横竖是个死，喊两个人宰了它吧。
王小四看了我父亲一眼，见我父亲一脸的严肃，便小声说，宰了吧，夜长梦多，大队书记找上门来不好办了。
“宰了吧！”我父亲右手举起，猛地挥了一下说。
傍晚时分，每家都分到了一块驴肉金基利，社员不用拿现钱，队里年终算账，整个屯子洋溢在0.喜庆的气氛中。队部院子里支起了大锅，大块的劈柴在锅底“噼噼啪啪”地燃烧着，火苗子一窜高过了锅沿。剁成块的驴骨头、驴下水在锅里翻滚，明明没有一丝风，热气升腾着一会儿飘向南，一会飘向北。我和几个伙伴儿围坐在锅灶的周围，目光像抛出去的钩子荡开翻卷的蒸汽伸向锅里的骨头。一只黄狗、一只杂毛狗、两只黑狗从南门溜进了院子守在门口处，院子驴血的腥气和锅里煮驴骨头的香味刺激着它们的神经。
两只蹲着的狗伸出的舌头顺着上下嘴唇舔来舔去，另两只狗来回走动，左走右扭头，右走左扭头，它们的眼睛始终盯着“咕嘟咕嘟”炸开满锅泡沫的那口大锅，好像随时就能捡起一块骨头溜到院外的僻静处大啃一会儿……这个夜晚对于我这个一年吃不上几次肉的孩子来说，是难忘的，也是幸福的。
此时，读者们也会猜想到，社员们领着自家的孩子一定是一边啃着骨头、喝着骨头汤，一边称赞王小四能干、敢干，是块好料儿。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王小四就是那段岁月里我崇拜的偶像。

三
1977年夏天，民间开始流传恢复高考的消息，王小四准备参加高考了。他骑着高头大马，肩上斜跨着一个绿布缝制的书包，巡查之余，隔三差五就往我家跑。他向我父亲汇报完工作，就让我父亲帮他补习语文、数学功课。父亲57年毕业于山东阳谷坡里师范，教过五六年书，到吉林郑家屯十多年了还没有人请他辅导过功课。王小四虚心求教的态度，让我父亲获得了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知识分子应该拥有的荣誉感和尊严感。王小四成了父亲的忘年交、知己，父亲也便向他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生产队年终决算决定按分值4分钱分配，这是过去几年中分值最高的一年。大队审核后，不允许把上级安排送给有关领导和关系单位的玉米、土豆、白菜及其它杂粮和草料折款入账，否决了父亲做的决算。父亲认为送出去的粮食和草料都是社员劳动成果北川美幸，社员有知情权，就坚持自己的意见。我父亲写好申诉材料交给王小四，让他送给镇主要领导，便在家里等待镇里的回音。万万没有想到，老穆已经和王小四勾结在一起，王小四以补习文化为借口接近我父亲，他们一直码着我父亲的脚印，伺机夺回小队的领导权。
腊月的一个傍晚，王小四来家里喊我父亲，说大队和镇里的干部来了，马上要在队部召开全体社员会。我一听说集合开会就来了精神，一溜烟地跑到了队部东南角那棵靠墙根的歪脖子树下。榆树的一根胳膊粗的低枝上挂着半块锈迹斑斑的犁铧，屯子里每逢有传达最高指示、开批斗会等重要事项要集合社员时，干部就会敲响它。它离开了土地也就失去了光芒，仿佛沉睡经年。一根铁棍就能唤醒它内心的火焰，它铿锵沉稳的声音就会灿然释放。那块犁铧对我有着特殊的魅力。无论是夜色如水万籁无声，还是青天白日寒风怒号雪花飘飘，我都能听到它发出的“嗡、嗡”的声音。它仿佛吸纳了马嘶牛哞羊咩蛙鼓鸟鸣以及风声雨声雷声，这些声音在它体内积压得满满的。犁铧大部分时间是在沉睡，沉睡中声音会不自觉地涨溢出来，就像酣睡的壮汉发出的鼾声。我总感觉这块犁铧有一种魔力，我常常顺着它的声音跑出屯子十里二十里，那里渺无人烟，只有蓝蓝的泡子，流动的白云，风吹草低见牛羊。夕阳西下，我又会循着它的声音两手空空而归。
杨大胖比我个子高跑得快，半截身子已爬上了墙豁儿，我连拉带扯把他推到一边儿——用三十多年后今天的话来说，我也是官二代，敲钟是我的特权。

四
社员们听到集合的钟声纷纷来到了队部。屋内开会，几个孩子在牛棚、马厩、场院草垛捉迷藏。我好像嗅到了这次会议的特殊味道，一般上边来的干部都是先到我家然后再去队部，今天有些反常呢。我天生好事儿，平日里家中官来民往，耳闻目染，比杨大胖、马晓伟他们多点政治敏感性。我悄悄地推开一点门缝往里一看，昏黄的灯光下，烟雾缭绕，直冲喉咙的烟味呛得我连连咳嗽。我知道他们吸的是自己小片荒地里种的本地特产“蛤蟆癞”。关于旱烟“蛤蟆癞”，当地还流传一个故事。大清朝乾隆爷到盛京祭祖的时候，随行的纪晓岚听说过郑家屯一带的黄烟有名气，非要尝这一口不可，人称纪大烟袋的纪晓岚把“蛤蟆癞”装到了黄铜的烟锅里，用火绒点着，刚抽了一口，直冲喉咙的烟味呛得连连咳嗽。这“蛤蟆癞”的后劲太足了。纪晓岚吸完连呼过瘾。把乾隆皇帝看得哈哈大笑幸运超人，拿起御笔，亲提——天下第一硬烟。有了这段故事，烟民们也都夸张地说，“蛤蟆癞”的烟劲大，抽烟的人一定要背靠树啊，墙啊的，否则那“蛤蟆癞”的烟冲劲儿会把人顶一个大跟斗的。
屋里静静的，只听到抽烟袋吧嗒嘴的声音，还有屋地上取暖用铁锅里炭火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响声。二三十个人有坐在饲养员炕上的，有坐在长条凳上的。挨着我父亲坐在炕沿上的陌生人应该是镇上的干部。那人四方大脸，白生生的面庞，唇红齿白，身材魁梧，看样子比我父亲高出一头多，上身穿着灰色外套，下身穿绿军裤融易融，白纬玲坐在炕沿上腰板直挺挺的，很威武的样子。这个人一看就有气派、底气足，像个干部来头儿。后来从大人们的口中陆续地知道，那天镇里来的干部是镇武装部庞助理。那次会议后，我们这个小队更名为大队果园，果园工作由大队一名副书记负责，安排我父亲担任果园技术员。
五
庞助理是我离开郑家屯前见过的最大的官，虽然是他宣布撤销了我父亲的职务，我还是挺佩服他的。我父亲脾气大，认直理儿，没理不说话，有理不饶人。庞助理三言两语，小队改名叫果园了，年终决算不搞了，我父亲队长兼会计变成果木管理员了。给我讲三国说水浒满腹经纶的父亲，怎么就服从了呢。从那以后庞助理就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一样在我心里扎下了根。二十年后，我担任了乡镇的武装部助理，后来担任副部长、部长职务，怎么也找不到当年那位庞助理给我的感觉，觉得自己官气不足，也没有威武的形象。
回山东老家前一年的年底，我家杀猪，和庞助理关系密切的大队李副书记来我家吃杀猪菜。他和我父亲盘坐在炕头上，边喝酒边聊天，酒酣之时，他们絮絮叨叨地说一些话，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原委。王小四把父亲写的申述材料交给了原来的队长老穆，老穆一看内容涉及到大队安排的送礼清单，便指使王小四给大队通风报信，把申述材料交给了大队书记，认为大队干部一恼火，肯定要撤了我父亲的职，他们趁机又能重掌大权。
李书记对我父亲说，你太认真，当不了官！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日后得到了应验。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父亲回到山东老家，落实政策恢复了教师工作，一直到退休再也没当过干部。
当年，让我父亲辅导功课的还有老张家的小六子，后来小六子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王小四自知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不好意思再来我家补习功课，高考落榜。老穆的夺权计划落空，对王小四的许诺也化为泡影乳聊吧。王小四心灰意冷地去了科尔沁草原，投奔他家的亲戚去了。



【作者简介】张桂林，男，山东聊城人。60年代生于吉林双辽，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聊城市诗人协会副会长，聊城市首批签约作家，现任东昌府区委宣传部主任科员。在《诗刊》《星星》诗刊、《绿风》《大众日报》《宁夏日报》《广西日报》《羊城晚报》《齐鲁晚报》等省级以上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六百余首（篇）。著有诗文集《走在水城》《张桂林近作选》等４部。诗歌《回乡》获《山东文学》《齐鲁晚报》、网易主办的“中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诗歌奖。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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