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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文学】花姨娘(连载五)-龙乡泾源

全部文章 admin 2018-12-17 110 次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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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文学】花姨娘(连载五)-龙乡泾源

(五)
我去外面打工后,待在老家的时间少了。有段时间一年半没回家。等再回到闫家梁,闲谈中我发现我妈的牙齿有些灰暗,同时她好像在有意掩饰,不愿意叫人看到她曾经炫白的一排假牙。我好奇,问她那几年天天挂在嘴边的花姨娘现在咋样了,为啥近来听不到你说了。我妈用舌头顶了一下牙花子,摇头,有啥可说的,没说头。这我倒好奇了,追着问究竟咋样,你们姊妹还常打电话么,是不是都用微信联系了。我妈好像在构思什么,默默想了一会儿,端起一缸子水,喝一口,说, 不好,她病了。病了?啥病?大病?那也不怕,他们两口子那么有钱,赶紧看么。我妈把一口水慢慢咽下去,抬头看着我,我才发现她明显老了,两个眼角的皱纹像雕刻上去的,再也捋不平了。她的肩膀无声地抽了抽,说,看不好了,是超病。大医院去了,各处的阿訇、龙精,还有汉民的阴阳,都看过,看不好。超得越来越严重了, 脱衣裳,光身子往外头跑, 打人,砸东西,唉,没办法了。
没办法了。我默默回味这几个字。那她人在哪儿?我问。不知道为啥,忽然有点担心,不会被送进精神病院去了吧。还能在哪儿?那个男人不要了,送回小红沟了。不要了?他凭啥不要?好好的人,为啥超了,他送回来说得过去?你呀,我妈望着我笑,笑味是苦涩的。我明白,苦涩里有无奈,也有了然。像她一样活到了中年,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和我这样的愣头青是完全不一样了。我正是走路轻飘飘,说话没高低的年龄,总喜欢把眼前的世界理想化,总觉得一切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要求。你去见了人就知道了。我妈最后说。
我们真的去见人。还是我骑摩托,捎上我妈。临走我看到眼前一只母鸡扭着屁股,唱着歌儿走过。我说妈要不把它拿上。我的心思是,宰了给花姨娘吃。从前不是一次拿过两只吗?花姨娘也说过,就爱吃老家养的土鸡。我妈一屁股压在摩托上,走,老么就剩这一个了,下蛋哩。这倒是实话,现在的女人都不养鸡了,就是在农村也不养了,一来图干净,二来也省了麻烦,要吃肉集上有的卖,鸡场的肉鸡,想买多少都有。只是说实话,这样的鸡肉一点都不香。我妈养了很多年鸡,想不到也开始嫌麻烦了。
外奶奶家的院子静悄悄的。我们下了摩托,上前看,挂着一把锁子。没人?自从大舅舅一家搬到镇上去开饭馆,家里就剩下外奶奶一个人了,现在花姨娘回来,变成了两个人。两个人能去哪儿呢?难道是带着花姨娘去哪里看病了?我妈掏出手机打外奶奶的电话。居然关机。要不先到邻居家问问。我们向左边走。这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邦邦邦。我回头看,门锁一动不动,分明没人。但是声音确实存在,就在院子里,好像从深远的地方发出,经过一路艰难的传送,最后传达到我们的耳朵里。有点奇怪的声音,沉闷,但又清脆,一记一记,缓缓地敲着,急迫地敲着,缓慢和紧急结合,没有节奏,显得混乱。但是固执,顽强,不屈不挠。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有一种穿透力,看不见,但是直接敲进人心里来了。我忽然心里慌乱得难受毒宠妹妹。不走了,返回去扒着门缝看,院子用水泥打了,房是新盖的,一排两间,红砖红瓦白墙水泥台子,前墙上用五彩瓷砖贴出一大幅水乡风景图。我不得不感叹聚派人才,农村的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瞧这小院子拾掇得,要多光堂有多光堂。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我妈和外奶奶来了,外奶奶赶在前头开门,说去找五子妈给她刮眼睛了,翳子堵得难受, 时间长了非得刮一刮魔龙翻天。我们进门,那邦邦的敲击声忽然大起来,像战鼓,像春雷,像乱风刮着石头,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我寻找声音的源头。
要死吗,不好好地,一天到黑地折腾,吵得人头疼!小心我打断你爪子!外奶奶冲左边吼,声音恶狠狠的。吼完了,揉一下刚刚刮过的眼睛,说,把人害死了,跑不动了,站不起来了,但是能爬,爬到窗子跟前,怀里抱着个木棒,当命一样藏着,死活夺不来,就拿那个木棒打窗框呢,一天到黑地打,黑了往亮里打,唉,这日子,啥时节是个头儿啊。

好像是为了给外奶奶做应证,邦邦邦,又响了几下。
我已经全都明白了。循着声音往前走,绕过一排新房,再转过三间早年的砖房,最后在最左边的小厦房跟前收步,是从这里发出来的。这是很早的房子,好像我能记事,来外奶奶家做客,他们已经搬进砖房了,我妈说这是从前的小厦房,她们姊妹就是在这炕上睡大的。姊妹们出嫁后,这屋子就废弃了,里头专门装乱七八糟的废旧物品。
小厦房的年岁,比我还大,甚至比我妈还大。它一副摇摇欲坠随时垮塌的模样。单扇窗子,老式木格窗框,没有玻璃,一个个拳头大的格子敞着。门从外头锁上了。我试着从小格子间往里看。一团昏暗。一股臭味先于黑暗冲出来,扑得我赶紧后退。想吐,忍住了。试着开锁。你干啥?小心跑出来!我妈赶过来喊。我捏着门关犹豫了,难道,真的有那么可怕?
外奶奶提着一个笼子走过来,老远说开么,开了不要紧,不跑了,已经站不起来了。我妈有些变色,看着外奶奶。外奶奶神色平静,在屋角一堆黄土跟前铲土tonick,往笼子里装。我上回来不是还到处乱跑吗,现在不跑了,那是好些了?可是,她的表情分明是那么脆弱,虚虚地挂着,看来她自己也知道这念头只是自欺欺人。果然,外奶奶嘴一撇,能好?她能好才怪了,是劲大了,看这样子就要瘫痪了。我妈拧锁。其实没锁,锁子只是挂在上面。
门开了。黑暗散出来,光亮缓缓透进去。我们这里的气候很有意思,前几天一场大雪有五寸厚,今儿倒是亮晴,阳光落在脸上暖和得像阳春三月。可是眼前的屋里又阴又冷, 我屏住呼吸,慢慢往进走献给阿妈的歌。地面上堆满了土。起伏的土堆里,一堆麦草,麦草上一团被子, 被子上一个人。人的身子蜷缩成一疙瘩,好像冷首丰驾校,也好像恐惧,所以使劲地把自己蜷得很小很小,小到像一粒尘土,像不存在。头上没有头发,竟然连一根都没有,露出一个脏得没有颜色的脑瓜盖。脑瓜盖下,一对眼睛正在看我,瞪得很圆,好像眼珠子要从眼眶里爆裂出来。我和这眼睛对视。我知道,这就是花姨娘,我的花姨娘。尽管模样已经变了,尽管连五官都好像被调换了,尽管全身没有一点点和过去铆合得上,但是我能确定,这就是花姨娘。那个漂亮、麻利、爱美、爽朗,又敢爱敢恨的花姨娘。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花儿———我妈喊。
没有反应。
花儿!你认得我吗?
没反应。
那,认得这个人吗?
我妈指着我。
脏脸上一对眼珠子圆溜溜瞅我。
我忽然心里冷,这种冷从心窝里往出渗,然后弥漫,包裹全身。
几年没见,一个人能变成这个样子,这中间得经历多少痛苦。
目光和黑暗做着妥协,没有刚进来那么黑了,我看到后面那堵墙就要塌了,向着花姨娘坐的方位倾斜。一道口子从屋顶延伸到屋角,像有人拿利器在整面墙上划了一刀,拉出了一道长长的贯通伤。炕呢,我记着原来是有一面炕的?目光移动,我就知道炕没了,拆除后,只留下很多年前烟熏的痕迹。
我忽然有种恐惧,我怕自己被眼前这个人认出来,如果真认出来,我该怎么办?我们该说些什么?我觉得无法面对她的清醒和相认天下第一狠。我往后退,强烈的欲望在心里撕扯,我要逃离,尽快离开这里。
认得!忽然,她回答。这声音来得突然,而且十分响亮,脆生生的,吓了我们一跳。
外奶奶提着笼子进来,把黄土倒在地上,用铁锨往开铲,一锨一锨扬到四处,她这是在垫地呢,像给牲口垫圈。她竟然不避花姨娘,好像那个乱草烂被子上的人不存在,干土飞扬着从她身上洒落。
我认得你!飞扬的尘土中,她举起一只手,指着我,喊。
喊声里有激动。
窒息的感觉袭上心头。
那你说, 他是谁?我妈问。
我鼓足勇气看她,她很瘦,皮包着骨头,脸颊塌陷了,嘴巴也软软地垂着,好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妪,骨头撑不起外面的皮肉。只有这眼神是清澈的,亮闪闪的,好像沼泽地里聚起的两泉清水。
和我儿子一样大。她说。扭着嘴,还举起了一个指头。我儿子,喜家咀的,我好多年没见了,但是我能梦到,就跟你一样,这么高,这么白,这么攒劲。
为了比划出她儿子的高度,她试着往起来站,往高处抬胳膊,可是她失败了,她站不起来,身子好像一团被沤烂的草,千疮百孔,再也提不起来了。
你就不要胡诌了!外奶奶喝道,现在想儿子了?早干啥去了?你这样的妈,人家才不认哩,你就乖乖趴着吧!
花姨娘似乎不甘心,还要说什么,外奶奶忽然唠叨起来。屎尿都分不清,羞丑都晓不得顾,你这样的妈,哪个儿子会认?转了一圈儿,你还不是回来整我?我造下啥孽了,老了老了,该享福的时节了,跟上你受这罪!
花姨娘不激动了,悻悻地溜倒,出溜成一团。
我看清楚了,这些土, 就是给花姨娘掂屎尿的,她随地大小便,一个被子又湿又脏,糊满了屎尿。外奶奶没力气把弄脏的泥土清理出去,只能这么一层一层铺上去。花姨娘在土里打滚,刨出一堆堆土包。
一股辛辣刺激着鼻腔,我捂住鼻子往出退。
不是要摸我蛋蛋吗?给你摸!摸个够!她喊。一把敞开了衣裳。她穿了一件烂棉袄,没系扣子,这一敞开,里头是空的,没穿任何衣裳。我看到黑乎乎的肚子上,挂着脏乎乎的两个包。
超子!你又不要脸了!
外奶奶喝。
我退出门,十分狼狈。
嘻嘻———嘻嘻嘻———儿子,来, 妈给你喂奶———
那个声音追在脑后喊。
外奶奶把门重新合上,挂上锁。
我们来到外奶奶住的房里。
进门一股热浪扑面,一壶水坐在新式小烤箱上,发出丝儿丝儿的鸣唱,水要开了。
头顶是白色吊顶,墙上的腻子刮得很细,地面铺的仿木地板,炕的形状像床,整洁,漂亮。
我再一次在心里感叹,现在的人真是会享受建三江贴吧啊,家里拾掇得这么好。
他的电话还是不通?
我妈问。
不通,是空号。外奶奶说。
见我一脸疑惑,我妈给我解释,说的是新疆那个男人,这狗日的,把个病人送进门就溜了,钱不给钱,人不闪面,一拍沟子走了,再联系不上了。
那个娃娃呢?不是还生了个娃娃吗?
我不甘心,似乎这个娃娃是一个可以抓住的把柄,我希望能替花姨娘抓住这点希望。
我妈摇头,早流了,两口子吵了个嘴,她就把娃流了。
我彻底愕然,想不到花姨娘在两个男人之后,和第三个男人还是不幸福。
这女子啊,这辈子吃亏就吃在了不懂事上,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是不懂事,说跟就跟,说离就离,折腾来折腾去,把她个家折腾成这样了。外奶奶喟叹。
为啥关在那么个烂房子里?要不你把砖房腾一间出来,再把炕填上,叫坐到热炕上。
我环视着外奶奶的住房,给她提议,我心里说这样的新房子你肯定不给她住,但旧房子还是有的。
你说得轻巧!外奶奶一口给我顶回来。她明显不高兴了。
我也不高兴了,心里说好歹你是当娘的,女儿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你就不能照顾好一点。
不中啊!我妈给我摇头。刚来的时节就住你外爷住过的那个大房,一夜功夫,玻璃全砸了,窗框也掰歪了,墙上到处是屎,再过两天,炕就塌了,她在上头尿,尿尿泡湿了,再在上头跳,多牢实的炕也得塌。
多少人这么说过我———外奶奶插嘴,她一脸苦涩,也有人骂我狠心,不疼女儿,你们都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她一个大人,力气比我大,疯起来我根本没办法。只能锁在烂房子里。给她尿桶她不用刺青海娘,给她饭碗,里头装着屎。给一个被儿,拿出来糊满了屎尿,我哪有那么多被子给她换?
外奶奶看我的眼睛。娃娃呀,你要是不相信,你来照顾上几天,你就知道咋回事了。
外奶奶鬓边露出的头发白得像雪,那个精干的小老太太,越发精瘦,似乎一阵风就能裹走。
我低下头,无言以对。
都是孽造多了。
外奶奶说。
我默默地看窗外,落地式窗户宽敞明亮,高远处的蓝天,像梦幻一样美好。
我知道,下面还有半句话, 外奶奶没忍心说出口,那就是,遭报应了。
可是,金容仙真的是报应吗?这样的报应,凭什么要降临?花姨娘她凭什么要被报应? 这一路走来,她除了挑选想要的男人和生活,她没有多坏呀,她有错吗?难道一个人选择自己渴望的生活方式,就错了?
我们再没有去小厦房看。临走的时候苏武牧羊简谱,我妈好像有点不忍心,脱下自己的一件新毛衣,给她穿上吧,这毛衣紧,她可能脱不下来。
外奶奶把毛衣丢进摩托车前斗里,说,她肯定不穿,前儿我给过一个毛背心,她拆了,拿线疙瘩擦屎,擦了屎从窗口一个一个撇出来,有一个还砸在了我头上。
外奶奶的声音很平静,好像那个砸在头上的不是滚满屎的线疙瘩,而是顽皮的孩子丢过来的一个皮球。
看这样子也活不长了。外奶奶说,早一天完了也好,把孽脱了。
我不甘心,提起屋里说过的话题,我说吵个架,就把娃流了,为啥事呢,能动这么大干戈?
确实有事,那个男人外头有女人了。你花姨娘那性子,你不是晓不得!
我妈说着偏腿上摩托,显然她心情很恶劣,口气也狠狠的。我没心情再搭言,就默默发动摩托,我们离开了小红沟。
身后又传来邦邦声,时隐时现,渐行渐远,像在为我们送行。
未完待续……
本栏目内容由泾源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友情提供
原文刊登于《老龙潭》杂志2018年第1期
本文作者:马金莲大家都在看
1.【乡土文学】花姨娘(连载一)
2.【乡土文学】花姨娘(连载二)
3.【乡土文学】花姨娘(连载三)
4.【乡土文学】花姨娘(连载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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