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文学】花姨娘（连载六）-龙乡泾源

（六）
车在盘山路上起伏。我们挤在一辆车上。开车的人是我二爸。从小红沟到闫家梁谢羽亿微博，全是山路，不过村道都被水泥打了，虽然还是有些弯曲，但相对来说平坦多了。车在盘山路上疾驰。毕竟是山路，速度一快杨石头，车就颠簸得厉害，给人感觉车要飘起来，向着前方那嶙峋的山崖冲下去。
慢些儿。我奶奶说。她转脸看着左侧的驾驶员。
你慢些儿开。我奶奶又说。斜脸瞪着握方向盘的人。
慌啥哩，你日急慌忙的。
我奶奶劝了多少次呢，我记不得了。
我奶奶的提示我二爸好像没听到，车速不降，倒更快了，忽忽地奔突着。我奶奶的身子好像坐在了簸箕里，被不断地簸着。她紧紧地住着把手，显出一副头晕难过的样子。经过一个小学门口，车子擦过减速带，车轮剧烈地跳荡，一车人哗啦哗啦起伏怒之煞。
叫你慢点开，你听不着吗？急着干啥去呢，你沟子上有狼追着吗？我奶奶忍无可忍，终于冲儿子吼起来。
猛地一个紧刹车，车子像忽然被勒住缰绳的牲口，剧烈地喘息着，颤抖着激战女神，一车人瞬间前倾，撞到前座上，接着又后仰，被颠得神志混乱，五脏错位。是我二爸故意踩的刹车。他在用这种方式答复奶奶。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我二妈终于忍不住了，从后座上坐起来，撑着肥鸭子一样的脖子，说你心里不痛快你就直说么， 拿我们一车人出啥气傲天无痕？妈岁数这么大了，磕着碰着，你就高兴啊？
我二爸扭过头来看，我看见他的眼睛瞪得牛眼一样大，瞳孔好像瞬间扩大了。眼仁是红的，布满了血丝。但是他没有骂，吐了一口气，扭过头继续开车。
他还是忘不了她。我二妈摸一把眼睛，居然在哭，嗓子扁得好像卡了一个冻蔫的大洋芋。却在实实在在地哭。这些年了，一直就忘不了，人家有主儿了，他惦记，人家离了成寡妇了，他更惦记，人家又有主儿了，他一样惦记，后来听到得了那个病，我以为这回他肯定要收心了，想不到他比谁都上心，夜夜睡不着，反过来倒过去地熬煎门修斯，我以为是为家里的穷日子费神哩，今儿送这一场埋体，我才知道，他在惦记她哩！我二妈无比伤心，一张又大又圆的饼子脸，哭起来整张脸是红的，泪水在脸上横流。她东摸一把，西擦一下，成了大花脸。
现在好了，人都完了，都埋进土里了，你还忘不了吗？既然这么舍不得，你咋不跟着一搭去？
我二妈一对胖胖的粗手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哭得惊天动地乐亭浅水湾。车忽然一个趔趄，好像牲口打了个秃噜。
二爸的声音好像从一个压得很深的地方冲出来，你胡说啥呀你王圣淳？
我就是胡说了，我胡说咋了？二妈好像是一截子弹性良好的弹簧，被压了之后，狠狠地反弹回去，她横起脖子冲前面撑着。难道你还不死心？不死心你能咋地？人都死了！这辈子你的妄想断了！
啪绝色双娇2！一记清脆的耳光。
我敢说，这些年谁都没有见过我二爸能这么发威，这是头一回当众修理老婆，而且修理得这么干脆利落。
我二妈被打蒙了，也被打醒了，她破天荒头一回没敢再嘴犟，捂着脸吱吱呜呜地哭，就是不敢张口骂人了。
车子缓慢匀速前进。夕阳落在前玻璃上，车里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了一层迷离的色彩。
我妈始终没有说话，她可能今儿哭得太多，累着了，一上车就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奶奶扭过头看看我二妈，臧黎璐又看我妈，她的嗓子有点低沉，说，你这个妹子啊，是你的亲妹子，当着你的面我一直不好说，现在人没了，我说了你可能也不会多心了。
我妈点头。点得郑重而艰难。
就是心太高了，福太薄了。我奶奶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挑来捡去，挣上挣下，谁能晓得，是这么个结局。才三十七岁么，年轻轻的。
我妈点头。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就是这样的女子啊。
我奶奶厚厚的嘴唇里蠕动出最后几个字，就把嘴紧紧闭上了，好像在防止别人从她嘴里掏走一些珍贵的秘密。
盘山路终于走完了，车子在一道漫长的峡谷之间穿行，眼前的水泥路平坦而笔直，路面上洒满了金黄的落日余晖，车轮滚动，在一寸一寸碾压着那些余晖。
金辉铺地，竟然很美，是一种盛大而辉煌的美。我默默望着前方，心里模模糊糊悬浮着一缕疼痛。不知何时，心神被目光牵引，定格，停留不动，我凝神看，就在这余晖的斜光里，我的眼前只剩下开车人的侧影，侧影的耳畔是一大片白发。
泪水迷离中，我慢慢回想，这白发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是去小红沟为花姨娘送葬的路上蔷薇公主之吻，还是归来的途中，可能连二爸自己都不太清楚。
（全文完）
本栏目内容由泾源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友情提供
原文刊登于《老龙潭》杂志2018年第1期
本文作者：马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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