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艺人】｜杨福泉：记录古歌的奇人和学孔（纳西歌者记之三）-人类学与云南艺术

上世纪90年代大伊万，我在丽江的田野调查中接触了很多老东巴和老歌手。从我与众多纳西女性老歌手的接触中，我感到，纳西女子朴质实在，勤劳，有侠骨柔肠，在封建礼教的重压下，苦难也比男子多，人生悲欢，皆付诸歌，心中块垒，皆化为歌，因此民间唱歌听歌的女子比男子多，过去纳西女子大多不识字，但山野中女歌手们那心中歌千首，出口便成章的记性和艺术才能常常使我瞠目结舌。纳西女人，是雪乡的一泓清泉，一股清风，一团烈火，是玉龙雪山下一道人间永恒的奇丽风景。
而这里我要讲述的是一个纳西男歌手的故事。1998年，我去纳西王国著名的古代门户关隘──邱塘关附近的七河乡垓肯村调查，除了其它民族学内容的调查外，我主要想采访该村著名的老歌手和学孔。与我一起去的还有丽江县（今玉龙县和古城区）民族语言工作委员会的和洁珍，她也是七河人，对民歌的收集整理很感兴趣，已翻译了不少作品，还办着一张纳西拼音文小报，很受民间歌手的欢迎。

从古关隘下来，从一座古老的栗木桥上跨过一条宽阔的河流，我们来到垓肯村。这村子我在25年前当“知青”时来过多次陈瞎子，但当时是缘分未到，未能和这位奇人相识。今天我是来续这份迟来的缘了。我们来到和学孔老人家中，老人家正在家中聚精会神地用东巴象形文写着一幅有关虎跳峡的作品。
他生于1910年，当时已近89岁。但从外貌上完全看不出是个年近九旬的老人结晶塔的帝王。几缕灰白的长髯飘拂胸前，目光灼灼有神，谈吐爽朗，思路清晰，记性很好。谈起地方掌故和地名由来，如数家珍。奇的是他说在1983年在被人们亲切地称为“纳西头人”的一代纳西名流和万宝家见过我，当时我正忙着要应邀去德国进行纳西语言文化的研究。他那时就很振奋，觉得沉寂多年的纳西传统文化看来要有翻身之日了，因此回来后就又留心起传统歌调来。我惊叹他的记性，同时更信了这份迟来的缘。
老人告诉我，他14岁时上过私塾，26岁时去顶替弟弟（弟弟当时要娶亲）去当兵，在云南军队“护卫营”里当文书，在军营一呆就是8年。后来回到家，与父亲学做石匠活锦衣天下。他小时就喜欢唱民歌，也用心地跟附近有名的大东巴学过很多古歌古调。年轻时与不少著名的歌手学歌对歌，不久亦成了一个名歌手。
这个老歌手有个与其他很多歌手不同的特点，由于汉文较好，他在年轻时就开始用汉语记录纳西民歌。他告诉我，这始于有一次拉趣瓦村著名的大东巴和芳来垓肯村举行超度殉情者灵魂的“哈拉里肯”仪式，当时他十七八岁，和芳吟唱的著名长诗《鲁般鲁绕》（青年牧人殉情的故事）使他如痴如醉，乘这是配曲调的慢速吟唱之机，李美熹他想法叫敲锣鼓的东巴助手把锣鼓声音放小，赶紧用读音接近的汉语逐字逐句地把它记录下来，下来后再慢慢揣摩、学习。从此他就常常用这种汉语记音的方法记录各种民歌，再反复咏唱牢记心里。他把自己用汉语记音的一大本民歌拿出来给我们看，上面有各种传统民间大调小调，也有他自己创作的不少歌。那一笔一丝不苟的蝇头小楷毛笔字使我惊讶不已，字写得规整但极小，我看都有点吃力。真不知这位八旬老人是怎么写下了这十几万字的小字，这得有多好的眼力啊！老人解答了我的惊疑，他多年来练好几种功，眼功是一种，每天都操练。因此到现在掉到地上的针都还能一眼看到。另外，老人还会“辟谷”术，有时可以一连几天不吃饭。
这个奇人给我讲了过去民歌手创作的几条诀窍，首先要学各种传统大调小调，多听四乡闻名的歌手的歌，然后要能举一反三，创作出既符合传统歌调谱典但又完全是自己创新的作品。老人还讲述了不少过去对歌赛歌的规矩，如对唱情歌调“时本”时，是男女群体对唱，要隔着一丛刺蓬或小河，各人相互物色意中人艾毅幼儿园，然后即兴编词挑看中的对方唱酬，双方有意，才逐渐进入单独约会的阶段。

我回去后，还想着怎么再来整理老人所记录的歌，向他了解更多的地方风土民情，还拟与朋友合作拍一部反映丽江老人的记录片，这位九旬老歌手自然在首选之例。但仅隔数月，我就听到了老人突然去世的消息，并听说他对我的来访非常高兴，还念叨着要整理出更多的歌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撒手而去。我闻此噩耗，一时欲哭无泪，我记起他当时创作的一首怀念朋友的歌，我当时录了音反黑行动组，现我把开头的一段译在这里，聊表纪念之寸心：“
唱起默达调
想起老朋友
时光流逝多年了
我那些牙长白发的老友啊
再也不在我的眼前
人老腿先老
因为这老迈的腿
我没能来看你
如今那阿奶山（丽江坝子西南面的文笔山）还在
可你却已经不在了
河里的流水啊，如冰一般透骨凉
我的心啊，比这河水还凉
河边的孤树已落尽了黄叶
没有了老朋友的我
心比孤树还寂寞……
”
作者简介：杨福泉：纳西族、云南省社会科学院二级研究员，民族史博士，云南大学民族学博士导师、中国民族学学会副会长、云南纳西学研究会会长。入选“中国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学科评审组专家。出版有《东巴教通论》、《纳西族与藏族历史关系研究》、《灶神研究》等33部个人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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