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欢迎访问古丽扎娜客!
  • 如果您觉得本站非常有看点,那么赶紧使用Ctrl+D 收藏吧
  • 网站所有资源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站长删除!

【书摘】《宁静的地平线》(六)-张郎郎

全部文章 admin 2018-04-01 204 次浏览
网站分享代码
【书摘】《宁静的地平线》(六)-张郎郎

张郎郎狱中画作《 迷茫 》
我们平静地聊着彼此的案情,发现个个都顶着那么大的帽子,如今我们都是最合适不过的对号入座者。我们聊着,聊着,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要一起共赴黄泉了。还互相开玩笑,最后,咱谁都不许当场就尿了,都硬气点儿。谁先到上帝跟前儿,别跟恶狼似的把糖果都吃了。到了那儿,就没定量了。全悠着点儿,等大伙到齐了再一块儿唱歌。我们在那个磁场中,似乎找到了最后自尊的支点。这时候还照样潇洒依然,我们对自己就有点儿小小的自得。
聊着,聊着,有人说:“真的,家里人这会儿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就是,就是,要是他们知道我们最后,还开了晚会,还都乐呵呵的,那就好了。”“我说,咱们这里头,谁还有可能活着出去?”
我们公认,只有那个小不点儿——他是个小佛爷,那不至于上刑场。他的名字我真的忘了,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金豆儿。
我不禁笑了起来,说:“谁会想到,咱们这会儿还开晚会,还唱歌,还聊天。”
“是啊,这就叫:望乡桥上唱小曲---一群不知死的鬼儿啊!”
“你们心里都和明镜儿似的,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小佛爷问道:“万一我出去了,一定把话给你们带到。”
“我们就想让家里知道,最后的时刻,我们没疯、没傻,没哆嗦,我们平静、轻松地走完了人生的最后几步。你丫出去了,一定带话给我们家,告诉他们,我们最后都乐和着呢。”
“好吧,放心吧,各位大哥,到时候我一定把话带到。”
别看人家金豆儿一个小佛爷,照样仗义。
第二天开始,本来以为这就拉去卢沟桥了。没承想,哪儿那么便宜啊。政府给我们这帮人每个人准备了一份罪行资料,并且都已经分发给全北京市的各个单位,直至街道,要求传达到每个人。一不留神,我们也爆得大名了。
实际上,我们得去接受各界人民批判,给人民当反面教员。很简单,这不过就是传统的杀鸡儆猴把戏而已。
第一场批斗,我就大概清楚了当局的目的。
我们除了原有的手铐脚镣之外,还在脖子上勒了根儿麻绳。俩警察一左一右,中间的警察用膝盖顶着我的后腰。同时,手里攥着勒在我脖子上那根麻绳。人家就还算客气,事先警告了我,要是敢乍刺儿,就立马给我来个锁咽喉。会场前面多少排,全坐着民兵,手里还拿着半自动。
人们批判我们的台词,都是当局事先印发下来的。而高喊的口号,那就是实话实说。什么“万里江山万里营,八亿人民八亿兵”,什么“备战备荒,狠狠打击现行反革命婆媳大事!”什么“保卫铁打江山,开除先行反革命分子球籍!”什么什么的。敢情拿我们开刀,还不就是为了打仗么。
战前用另类来祭刀,那是历来必要程序。古已有之,中外皆然。记得《战争与和平》那本书里,描写过库图佐夫放弃莫斯科最后时刻,也和北京一样把监牢里某些“莫须有罪”的叛国者,拉到大街上游斗,最后被活活打死。
虽然在小说看见过这种连兽类都脸红的暴行,对受难者无比同情。谁想到:有一天竟轮到了自己。
第一天出场回来,老七就走在我的前面。原来他就关在我的隔壁。进号之后,趁着队长们正为死囚入仓而忙乱的当儿,我就趴在小窗口上对老七说:“看毛选。”然后,我就开始轻轻敲墙。我试图用毛选当密码本,用分节的敲击声分别代表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以此传送信件。
敲了半天,他好不容易开始明白了我密码的意思,准备有所回应时,我却忽略了再轻的敲墙声,照样可以传到队长的耳朵里去。正当我全神贯注敲墙的时候,突然,牢门洞开。两个队长抓我一个正着。没话可讲,我被立刻调了房间,同时,把我的手铐改成了背铐。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机密可言,无非来日无多,只是想最后的交流和诉说。
人,是有预感的。在饶阳县的时候,有一天半夜我从噩梦中惊醒。醒来以后,梦中的画面还在眼前,挥之不去。我梦见和许多朋友,坐着大卡车在黑雾行进。感觉还是被押送中。但是四周见不到警察。那卡车就走到一条奇怪的街道上哏德全。街道两旁有无数的小巷,我们的卡车路过每个小巷前都停一下。为了看清看小巷口悬挂着的巨大白幡。那些白幡上,有许多人的黑灰色的影像,如魑如魅,似乎都是注定的鬼魂。我心里明白,这些都是即将执行死刑的人们。怎么会这样呢?突然,我明白了,我们这辆卡车里的人,现在还都五彩缤纷,我们也将进入某个同样的小巷,我们也将化为鬼魅似的照片。这时候,我一身冷汗醒来了。当时还庆幸,还好不过是个噩梦而已。
如今,这个噩梦几乎是不差毫厘地再现了出来,我想:那一个个的小巷就是一批批被执行的人。而我们就是急匆匆的后来者,而当局印发讨论判处我们死刑的资料,就是那些巨大的白幡。
进了死刑号以后,每天即使入睡也绝不香甜。每时每刻一种尖锐的肉体痛苦无法停止,如刀割心头。那时的噩梦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那种复杂情节和过程。老是梦见自己漂浮在一个漆黑的地铁里,地铁里似乎发生过地震,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钢铁框架、水泥碎块、石柱木梁,我就被挤在一个狭小的夹缝中朝晖帮你忙。冰冷的地下水一点点漫上来,自己的鼻子紧贴在地铁的穹顶上,清楚地知道很快就会窒息,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性。只在等那冰水最后淹没。
每天在醒来前一秒钟,似乎心里快乐了一下:哦,原来是梦。可是,立刻又在尖锐的痛苦中醒来。原来,我还没死,可是我就在死刑程序中。人生,多数时间都是非常单调和无趣,只是在无边苦海中挣扎而已。没有什么值得你去回忆,只有两种状态,让你难忘:要么你在苦海里急速下降,随时会被溺毙。要么你从海底迅速上升,将吸到新鲜空气,会看到蓝天白云和阳光,还有你苦海的地平线。
在死刑号的日日夜夜,我都被压在铅一般沉重的水底,像终极前的苟延残喘。
每天,在两场批斗之间,罗宏明我们在分局吃午饭、喘喘气儿。田树云大夫小声告诉我:“别灰心,马队长告诉我了:对咱们是批判从严,以后处理从宽。”他那双眼睛里居然还充满着生的期望。
另一次我遇见了社科院近代史所的才子沈元,他问我:你说会怎么判?我说:死刑。他微微一笑,说:“没那么便宜吧?多半儿得去长年苦役。”我说:“不可能,遇罗克说了,上一批都挺了。对咱们这批就特别宽大?别做梦了。”他默默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回号以后,他就开始发疯了,有人说是装疯卖傻,有人说是真疯。反正最后的日子,你打算如何扮演这个角色,也是一种选择。
有一次,在重型机械厂礼堂的后台等候出场的时候。孙秀珍进来了,和我打了个照面。她已然不像在学习班那样——仪态万千,甚至还不如在冀县上车的时候,她那会儿还那么精神,那么从容。这时候,她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看到我,微微一愣。眼圈儿顿时就红了。
在队长的命令之下,我们俩都坐在地下。
她的肩膀开始抽搐,哭了。
一个女队长轻轻踢了踢她,说:“哭什么哭?今儿怎么了?你不是挺豪横的吗?”她似乎无知无觉,自己继续啜泣。
多年以后,我遇见了她当年的同屋——北京医学院的学生李世佺。她告诉我,孙秀珍家里是个小康人家,姐妹三个。1949年前父亲是个小业主,很早就过世了,三个姑娘都心灵手巧,特别能干。
老二孙秀珍骨子里是个爱情至上的弱女子,却也是个典型“红颜薄命”。她温柔多情,从骨缝里透出来妩媚秀丽,可她命苦,先嫁给了一个每天下班后先到母亲和大姐那儿去报到的卑微男士。她就咬牙忍着,过着乏味的日子。她是从北京医士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挑花厂当厂医,那是一个集体所有制的小厂。没想到在那儿遇见了复原回来的厂医田树云,老田顿时就展开了疯狂地追逐,海誓山盟一定要娶她。她后来对小李说:女人一辈子就是在等一个人全身心的爱。
为了老田,在那个时代,她毅然决然和丈夫提出离婚,整个就轰动了,从里到外骂声四起,不言而喻。最后,居然被她离成了。可是,老田这时候却没接她这个茬儿,和一个出身好的姑娘结婚了。孙秀珍这时候才知道:爱情再浪漫也抵不上现实的分量。
文革爆发了,田树云在厂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也许家里的日子渐渐没意思了,他又卷土重来,告诉小孙自己发现真正爱的人还是她。在中国现实社会中,他没钱没势,也没有前途。他们的爱情是没有结果的。他还说,他已经和苏联联系好了,只要孙秀珍帮他一把,定期把他写的信件投到指定汽车里,建功树业以后,他们可以比翼齐飞,一起到苏联去过神仙日子。
孙秀珍压根对政治一无所知,也从来不关心。这时候,她对他的感情也半信半疑。可是,看他一脸真诚,就决定赌一把,万一是真的呢廉政追缉令?就这样,变成了这个案件的协从犯。
进了监狱以后,她一直和李世佺同学同屋,也和吴世良女士同屋。经过多少次提讯,她才知道田树云讲故事,不过是天方夜谭,还是在利用她对爱的向往。在监号里,她心灰意冷,万念俱灰。所以,平时温柔可爱的她面对刁难她的女队长,顿时横眉立目、异常勇猛。难怪吴世良女士说:小孙,天生一个美人坯子,漆黑的头发,水汪汪的大眼,窈窕的身材。没想到,面对强势从不低头。她外表是貂蝉,骨子里却是猛张飞。
李世佺告诉我,其实听老吴这样说谷得网,她也不以为然。那时她只是被逼到那份儿上了。她原本一心想就当一个小女人,等待有人来疼爱。可是命运作弄了她,让她面对铁窗,她只能刚烈。
在学习班里,我们之间交换的书信日他仙人板板,我写的那些类似波特莱尔的忧伤情书,给了她瞬间的喜悦和安慰。或许,那只是她暗夜中的一缕微光。我写的那些信,她只给小李一个人看过。
一次她们嬉笑着看完以后,小李说:“他这么动心动肺地喜欢你,将来,出去以后,没准你们俩还真有戏。”她苦笑着说:“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了,而他不过是个学生,是个孩子。他哪儿知道我呀,等他了解我了,还有什么戏?我们只有此时此刻,哪儿有什么将来。”
她说的也对,在那个时刻,外面的世界和我们无关,我们已经属于了另类的人群。以前喜欢我或者我喜欢的女孩子,我那时候已然不抱任何幻想。知道将来绝对不会有什么旧梦重温。孙秀珍——库里娃,就是我黑狱中娇柔的花朵。
那天,哭泣的她就坐在我旁边,几天的批斗之后,我们都已经是蓬头垢面,手腕脚踝全都血丝乎拉。她嘤嘤地哭着,似乎是在回答队长们,其实我知道她是在对我说:“我这辈子,过得太不值了。来都不知道为什么来,走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刚想好好活下去,才发现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几个女队长厉声呵斥她:“别胡说八道,宣判你了吗?你只有老老实实接受批判,才有出路。”她停止了呜咽,说:“什么希望不希望,我清楚得很。我不是和你们过去不去,只是为自己的一生伤心。”
这场会我们俩是主角。起立准备上场的时候,我们有机会对视了一下,我努力对她微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她透过泪眼望着我,依然那么楚楚动人。我想,她也是在为我伤心,她读懂了我。
那时候,我们每天至少出去批斗两场。几十场里有两场,我永生难忘。
【书摘】《宁静的地平线》(一)
【书摘】《宁静的地平线》(二)
【书摘】《宁静的地平线》(三)
【书摘】《宁静的地平线》(四)
【书摘】《宁静的地平线》(五)
二维码关注